像经历了一次稀松平常又高效无比的摸底考试一般,阿杰的鸳鸯蝴蝶梦很快就有了结果。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操场入口的阶梯上进行热烈欢快的晚餐。这热烈欢快仅仅指气氛而已,晚餐的内容却是一如既往地枯燥无味:冬瓜、白菜、萝卜、红豆腐(猪血或者牛血)、白豆腐、面条、馒头之类。不用说,其中的红豆腐是唯一的荤菜,也并非每天都有。

由于“西南联大”距离餐厅较远,为提高效率,我们必须采取合作互助的方式就餐,比如某某买馍,某某买菜,某某打饭,某某刷碗,大家约定俗成,如今天的电脑程序一般。当然,偶尔程序错乱,有个本该打饭的买成了馒头,我们就将错就错-多吃点馒头,少喝点稀饭。因为在本质上,它们都富含碳水化合物而非脂肪,计较二者的外部形态毫无意义。

至于我们为何把吃饭地点死死地固定在这里,现在想想也是偶然中的必然。一是这里有水泥硬化,阴天下雨也相对干净;二是这里有高度差,在人员密集时可以降低密度而增加舒适度,如果你参观过鸡场或者鸽场就很容易理解这其中的道理,如果你没机会参观鸡场和鸽场,去城里那些所谓的高档小区转转也可以轻轻松松理解其中的奥妙所在;三是吃饭时如果哪个弟兄准备发表演讲,他就可以抢占阶梯最高的位置,占据绝对优势。如果谁演讲不顺利或者当天比较郁闷狂躁,他就可以在自己快吃饱的时候把明晃晃的钢勺子顺势抛到铁钵子里,“咣当”一声,扬长而去。

当然,做这些潇洒无比的动作之前,他要准确无误地推算出那一顿饭应该不是轮到自己刷碗,否则他早晚还得老老实实地回来收拾残局,到时候他就长(chang)脸了。

那天晚饭恰好轮到我刷碗。在阿杰打着饱嗝跺着方步准备优雅地离开的时候,县长四下望了一圈,轻轻叫住了他:“这会儿没别人,老苗那天晚上也听到林黛玉的事儿了,我就不用避讳了。”

阿杰愣了一下,马上听懂了县长的意思,他咬着嘴唇,目无表情地盯着县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小子误会林黛玉了,人家只是看在老乡的份上,见了面礼貌性对你打个招呼,你就害相思病了。人家本来谈的就有,那家伙这会儿在东北上军校呢,他们高二就谈上了……”

阿杰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本来我正想调侃他一句“破坏军婚是重罪”,这会儿说啥也不敢了。因为我突然发现阿杰一向文质彬彬的白净面孔此刻变得乌紫,两分钟前还笑眯眯的眼睛也变得冰冷,甚至有一丝凶狠。但是他马上好像有意甩动了一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只留给我们两个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这辈子如果再看到我给女的写一回信,弟兄们可以随便扇我……”

阿杰悲壮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裹着树叶乱刮一气的秋风中。他怪异的表情让我在收拾碗筷的同时,一直心有余悸。县长却不以为然,嘿嘿一笑之余,他还阴阳怪气地朝我来了一句:“活火山好办,喷发一阵儿就蔫了。死火山不好办啊……”

怕我没有领会彻底,他的眼神干脆从他的镜片上方直接射过来,好像这样对人的压迫感更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老苗,别糊弄我,我是火眼金睛。我在初中和那些校花约会的时候,你应该还在你们庄上念小学……”

其实第一句我就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了。既然装傻充愣不顶用,就不软不硬回了他一句:“我明白了,你也别草木皆兵了。”

“说实话,你们几个的鸟事,我还真不想管,要不是看在……你先好自为之。这几天我最烦心的是彪子,这家伙咋和方城来的那头犟驴顶上了!”

彪子咋让人烦心我没空研究,在刷碗的十几分钟里,我对县长的敲打小心翼翼地捋了一下头绪。县长对我的担忧,明显来自于中考后我的新同桌,这里就称呼她盈同学吧。

盈同学是城里人,还是个独生女,和其她城里女生类似,带着点天生的优越和孤傲。互相警惕或者矜持的原因,头几天,我们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却已经把对方的学习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概括为一句话——她的语文、英语的水平和我的数学、物理水平一样糟糕。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她的数学、物理水平和我的语文、英语水平一样好。说直白点儿,我们都属于严重偏科,这在当时全省高考用“标准分”来录取的大形势,想翻身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

有人给高中的数理化打了比喻:化学是一方水塘,物理是一条大河,数学则是宽广无边又深不可测的海洋。而我则明显属于淡水鱼,在塘里尚且自如,在大河里也能扑棱几下子,到海边却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而盈同学则明显属于大海中的一只灵活的海豚,在浪花里上下翻飞,游刃有余。

终于第四天她忍不住向我发问了:“你形象思维这么好,逻辑思维这么差,为啥不学文科呢?”

“分科时,我想将来成为全面发展的人物,必须让左右脑锻炼着协调发展,就故意选了不太擅长的理科,谁知竟发展到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苦笑着自我解嘲。

“真是滑稽,天下奇闻!”

但紧接着我就发现了盈同学的善良与随和。尤其是好多在安老师夸张表情中被渲染得晦涩无比的数学题,经过她三两分钟的分析,竟然不再是高不可攀,或者说并非是深不可测。我暗暗觉得所谓的左右脑发达不均衡问题、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个人差异问题都是专家们为了混口饭吃而伪造的假命题。

可在二十五年前,高中学生的思想远不如现在这般大气包容。严格地说,大家几乎都在严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底线。尤其在教室里,谁和谁多说上一句话就可能被人抓到小辫子,传为笑料。县长作为班主任钦命的老大,眼尖、心细,可能多少看出了点端倪。

通盘考虑了一番,我坚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于是吃饭时也敢和县长坦然地四目相对,更愿意气定神闲地观察一帮弟兄的近段日常。到这时,才忽然发现近期最热的一个热点是,彪子在中考后明显郁闷狂躁,稍不注意就能把他惹恼,而导火线就是他正在和一个被我们背地里叫做“犟驴”的吴同学斗气。至于起因,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互相看不惯。

在当时的港台警匪片中,几乎每一部都有个名字叫彪子的角色。而所有的彪子似乎都有着类似的特质:人高马大,肥头大耳,咋咋呼呼,又会玩点小幽默,这也正是我们彪子得名的众多理由。除此之外,我们的彪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点:直肠子,一根筋,认死理。

比如,那年让彪子吃了大亏的作文题目,大意是这样:麻雀说燕子是怕冷的懦夫,燕子说黄鹂徒有美丽的外表,黄鹂说百灵声音悦耳但动机不纯,百灵说鹦鹉只会学舌,鹦鹉说喜鹊只会谄媚,苍鹰说麻雀鼠目寸光……本来很正常的一个寓言故事,彪子坚持认为应该把“鹦鹉说喜鹊只会谄媚”改为“鹦鹉说苍鹰太过狠毒”,才能把这个绕来绕去的圈子搞圆泛。否则,题目本身就有严重的程序性问题。

但是命题人不会跳出来给你抬杠,最终的结果是彪子的语文严重拉了分,最后只能愤愤不平地来到西南联大。并且,在这里遭遇了同样认死理的吴同学。

吴同学和彪子的身高和重量完全是一个等级。只不过他来自外县,又比较高冷,大家对他天然有一种排斥力。据考究,二人的矛盾好像来自周星驰。二人都是周星驰的铁杆粉丝,二人都喜欢模仿周星驰的经典动作,且都认为对方是个冒牌货。于是看对方都觉得碍眼。

“大家走着瞧,三天之内我会让他安安生生。”每当彪子放出这句狠话,县长都会这样敲打他:“二蛋货,他成绩赖,你成绩好,跟他玩,你玩不起。”

决定谁是赝品的一战终于在那天晚自习下课后开打。在大教室里憋了整整三个小时,大家在放学铃响后不到十分钟,一百多号人就几乎走了个精光。很快,有几声凄厉悠长的口哨划过操场幽暗凝滞的夜空,那是刚刚跑出去的个别愤世嫉俗者,正在对让人胸闷气短的大教室进行讨伐的檄文和号角。

作为简短明快的序曲,彪子和吴同学对骂两三句之后,便开始噼噼啪啪地直奔短兵相接的主题。顷刻间,一排排课桌开始凌乱地倒下,一摞摞书本暴雨般倾泻地面。战斗开始得突然又猛烈,教室里还在用功的几个女生立马头顶书本,呼叫着作鸟兽散。男生们都站在门窗外观看,站了黑压压一片,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拉架。

几个回合过去,两人星爷发烧友似乎并没有展现出令人拍手叫绝的金牌动作,原因可能是他们都深陷在密密匝匝并且东倒西歪的桌凳之中,实在是无法施展。于是两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把主战场移到讲台上,这里稍微能给人点大开大合的余地。但是此刻两个人都在喘着粗气,互相攥着对方衣服的某个地方,进入僵持状态,战斗变得和小学低年级的路数一般索然无味。

微妙时刻,我窜出来,想尽快结束战斗,因为很明显,他们两个谁都承受不了一根稻草的重量。不过我刚进入教室,就被县长一把拽住了。原来他刚刚在水池边刷过牙,已经过来聚精会神地研究一阵子了。继续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在战斗最艰苦最无聊的时候的时候,县长终于出手了——他左手拿牙具盒,用腾出的右手死死上前卡住吴同学的脖子,猛地后退两步,僵持中的二人瞬间像被拔了气门芯一般,立刻泄了气,都撒开了手……

“再闹腾,都得滚蛋!”

县长一边凶神恶煞般提醒,一边叫进来几个仿佛余兴未尽的看客,帮忙整理桌凳和书籍。十几分钟后,等老师们来查寝室时,一切风平浪静,规规矩矩,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奇怪的是,这一架彻底治愈了彪子近期的狂躁综合征。后来没几天,我亲眼看到两个星爷发烧友在擦肩而过时,会神秘又无趣地相视一笑。也许是一通拳脚让他们大山一般的压力都得到了空前的释放,也许是星爷的片子看多了,二人骨子里多少都掺了点无厘头式的荒诞。

秋风渐紧,秋意渐浓,“西南联大”周边的桐树们终于落光了叶子。秋雨淅淅沥沥时,再听不到凄苦的“滴答,滴答”声了,窗外的天空中,只留下老树们黑黢黢的突兀的枝丫。然而,从高四生的视角看,类似李清照那些“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悲凉却似乎依旧弥漫在“西南联大”的空气中,久久挥之不去。

记忆中,那年的秋季特别漫长,似乎和冬季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当细细的秋雨变得银针般刺人肌肤时,第一场大雪就紧跟着到来了。

大雪纷纷扬扬,不疾不徐地下了一整天,傍晚时仍没有停歇的意思。近在咫尺的寨墙已经和远处灰白色的天幕融在一起,分不出轮廓了。“西南联大”这里地势低洼,雪就显得格外厚实。雪花飘荡的快乐,晚饭前后的七十分钟的从容,再加上对明天周末回家的憧憬,操场里一片喧哗和躁动,大家笑着,闹着,跑着,彷佛回到了童年,全然忘记了自己头上,还有一定沉甸甸的高四的帽子。

教室里只有十几个人,虽然比外边安静点,不过几乎没有一个专心学习的。无论哪年,第一场大雪总是容易带给人太多的冲动和喜悦。

“你们半月回家一次,不想家吗?”盈同学这样问,其实是想知道关于农村的事。

我就顺着她的意思说:“特别想,不过从高一就这样,适应了。其实,我最想我家的大黑狗。长时间不回去,它都快让村里一个小青年给勾引走了,那个人特别喜欢去逗它玩。”

“你们家还养些啥?”

“两头牛,一大群鸡,十来只鸭,几只鹅,还有……”

“那得多大地方啊?”

“我们有前后两个院子,不挤。比如鸡们晚上就不用管,全部会自己飞到树上睡觉。鹅也可以起到狗的作用,它们看家很管用的。不过,鸭子必须在傍晚时赶回圈里,要不然它们就把蛋全下在池塘里。天快黑时,赶鸭子回家,是我烦透的活儿,你不知道它们有刁钻……”

“啊——原来鸭子是晚上下蛋!”她夸张地“啊”这一声,让教室里窃窃私语的人都吃了一惊。

“鸡们尽管省事,不过白天收鸡蛋时偶尔会和蛇遭遇,它们经常明目张胆地钻到鸡窝里偷吃热乎乎的鸡蛋,也怪瘆人!”

“哎——吆!”她这一声呼叫,更引起了大家的瞩目,有人像看外星人一样对她警觉起来。

学校安排我们回家休息了一天。让人吃惊又茫然的是,等到我兴冲冲重新返校,盈同学的座位却人去书空。我的眼睛在教室的茫茫人海中搜索了好几个来回,才发现她坐到教室靠后边的空位去了。而那几个空位,正是近期若干半途而废离开的同学留下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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